7月5日，正值阿尔及利亚独立日。早上8:30，我准时抵达高危病房，走廊上冷冷清清，全然不见往日喧闹的场景。

“崔医生，有几个患者需要你马上看看。”助产士nada手脚麻利地从一大摞病历中挑出3份递给我。

刚说完，她便推着我走进妇检室，只见三个孕妇已然准备就绪躺在产床上。“她们均是二次瘢痕子宫，已经临产，胎心以及传染病检查一切正常。”nada一边简单介绍着病史，一边递给我检查手套。

我扫了一眼病历，戴上手套开始内检，确定均已经临产，其中一个孕妇宫口已开大5cm，而且是臀位，我随即快速说道：“好的，按照我的手术排序，速速送手术室吧。”

正欲走进手术室，全科医生Nadia从电梯里迎面走出：“医生，刚刚入院一位38周死胎孕妇，3次剖宫产史（其中一次是子宫破裂），似先兆临产，怎么处理？”

“死胎？多长时间了？她血压血糖正常吗？”我快速打量了她身旁的孕妇一眼：眼角有未干的泪水，面色稍萎黄满是悲伤。

“昨晚自觉胎动消失，之后一直有轻微腹痛，今天早上有见红（少量出血），刚刚B超检查未听见胎心，血糖血压正常！”Nadia汇报道。

“医生，求求您，请给我做手术吧！”孕妇突然开口插话道，眼神满含乞求地望着我。

在这个国度工作一年以来，印象里死胎并不少见：不产检及不规范的产检，不允许堕胎的宗教信仰（即使是畸形胎儿），孕期保健常识的缺乏，孕期疾病的不规范治疗……一开始还有追根溯源的好奇心，到现在似乎对“为什么”已经不太想要明白。一个死胎的背后折射的是医疗体制的问题或者缺陷，我看到的仅仅是结局，很多时候，结局让人有种无力感。

“好吧，你把患者的传染病和血常规做了，送到手术室来，不过，是最后一台手术做，我得先做急诊手术。”我实在是不忍心说出拒绝手术的话，虽然，今天其实只需要做急诊手术，因为是假期（独立日）。就手术指征来说，目前她并不是急诊。

“行，谢谢你，医生！”Nadia留下这句话，拉着孕妇匆匆离去。

今天的手术异常艰难，多次剖宫产史导致腹腔内粘连严重，待三台急诊手术做完，已经是上午12:00，中途还去产房处理了一个宫颈裂伤的产妇，此时我已是饥肠辘辘。

“医生，还剩下一个剖宫产还继续做吗？下午做？”麻醉医生Hichem拿着最后一个患者的病历问道。

“患者血红蛋白97g/l，轻度贫血，没有传染病，血小板正常……下午2:00做，现在都去休息吧，她不是急诊。”我脱下沾有血迹和羊水的手术衣，接过患者的病历说道。

待我走出手术室大门时，听见了紧邻手术室大门等待室（手术病人等待区）低低的哭声，我折返回去，看见那名死胎的孕妇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悲伤地落泪。等待室没有窗户，见我走进去，孕妇抬起头来，双手合十，她的面色在黑色长袍及头顶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晦暗而悲戚，我深知她又在恳求我，尽管我听不懂阿拉伯语。

我稍作停顿，拉着她走进了手术室.......

“医生，不是下午做吗？现在是休息时间，她不是急诊。”麻醉医生Hichem见我又折返回来，颇有些不满地问道。

我指指病人眼睛，Hichem瞬间心领神会，不再多言，迅速开始麻醉。

消毒，铺巾，切皮，动作机械地重复着，分开腹直肌，直到看见了暗红色的腹膜，我大吃一惊：病人腹腔内出血了!

小心分开腹膜，暗红色血液涌了出来，稍加吸引，竟然看见了羊膜囊及里面完整的胎儿和羊水：患者的子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破裂！此时整个胎儿装在羊膜囊里面完整地待在腹腔里.......

来不及想其他，先刺破羊膜囊，吸尽羊水，迅速娩出死胎，探查到已经收缩的子宫整个下段原手术切口完全裂开，但非常庆幸的是，切缘已经没有血管活动性出血。

“真主保佑！”麻醉医生Hichem默默地说道。

接下来，缝合裂开的切缘，清理腹腔内的血液，关腹，手术算是顺利完成。

我暗自思忖，以我现有的经验，完全性子宫破裂通常“惊天动地”：剧烈腹痛，休克，内出血，胎心异常……

未曾想这位患者竟如此悄无声息，她的子宫到底是何时破裂的？

我默默惊出一身冷汗，倘若我未对患者的眼泪心生恻隐，在没有意识到她其实已子宫破裂的情况下让她继续等待到明天或者后天（工作日）手术，会不会继发性感染和产生其他严重后果？

接下来查阅教科书和文献发现：居然确有描述，有一种子宫破裂叫作瘢痕子宫静止性破裂。静止状态的瘢痕子宫破裂：指在无宫缩的情况下子宫肌层部分或者全部断裂，临床症状及体征并不明显。

再细细地梳理，该患者多次手术史，本次妊娠到晚期子宫瘢痕安静地缓慢裂开，到完全裂开再到胎儿进入腹腔至死亡（孕妇昨晚胎动消失）应该是一个缓慢进展的过程，若在孕期检查中超声再精准一点儿或许胎儿死亡的悲剧可以避免……

学无止境，医生并非神明，但对生命永存敬畏之心，这是我一直对自己的警示。无声的子宫破裂的背后，体现了不同医疗体制下不同生命的结局，我深深地感受到，以敬畏为尺，用谨慎作笔，才能为更多的生命续写希望，哪怕只是一点点的进步，一点点地减少悲剧，都将是我从医道路上最珍贵的收获，也是对生命最深沉的尊重与守护。